裴净没有听懂。
谢筱竹热切地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什么也不会告诉哥哥的。”
“早啊!”于佳泡完咖啡回到办公室,撒开嗓子打招呼,“小裴回来啦,身体好点了吗?”
裴净点头微笑:“嗯!可以工作了。”
“那就好,大家都很担心你,不过你看起来脸色挺不错!”于佳吸溜一口咖啡,忍不住凑近他嗅了嗅:“你今天用的是什么香水?好好闻,给我个链接。”
“是吗?晚点我发你。”裴净笑笑,扭头继续刷刷地翻票据,一边翻一边做记录。做到一半,他停下了动作,站起身走出办公室,来到洗手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透明瓶,拧开盖子,确认左右无人,仰头一饮而尽。
他发现了一种魔法药水,作用能维持到夜晚。一到次日白昼便失效,这时便需要加以补给,并随身携带一份做备用。
有钱人会服用价格高昂的药水,当做生活调剂用。但魔法药水对裴净来说是生活必需品。没有药水,他没有办法维持正常的生活,也没有办法去公司上班,更别提对他人笑脸相迎了。
他一般会买二锅头,白酒,兑一点水。偶尔用洋酒,啤酒和烧酒混在一起起效更快。一旦饮入,脸上就会洋溢出幸福的神情,意识也会变得模糊起来。好的坏的全部都记不清楚了,甚至幸福地想要唱歌。虽然翌日清晨将要面临巨大的空虚,但是再将酒杯斟满就好了。
裴净忘记自己是从哪一刻开始酗酒的,或许是出院后,或许是上班前完全没有印象。
总之当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放任自己跌入酒精的漩涡里了。
但是他久违地感到了幸福。工作时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期待,就算遇见谢筱竹,也能完全镇定地直视他的脸并与他问好了。
他告诉自己,想谁都好,想父母,想姐姐,想小霖,就是不要想谢筱竹。他为此甚至在深夜怀念起初中时总喜欢歪着戴帽子的门卫大爷,回忆起那个说一句话清一下嗓子的高中物理女老师。下班后他几乎什么都不吃,吃完止痛药和胃药,然后把自己灌醉,躺到床上,想要让自己赶紧昏过去。
但是喝得太频繁,身体开始产生抗体,他常常在深夜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无法合眼。为此他只能喝得更多。
为了防止身上有股酒味,他开始同等频繁地使用香水。为了不被人注意到,他都要反反复复闻自己好几遍,甚至让小霖也帮自己闻一下。直到确认没有酒臭味,他才会出门。
总之不要想谢筱竹就好。可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就已经失败了。他几乎每分每秒都在想着他。
他几乎一天抽掉一包烟,陈清来看望他时下巴都要掉了:“哥,家里是起火了吗?烟味儿重得很。”
裴净刚喝完,心情还不错,只敷衍地笑笑挥挥手让他进来坐。他喝酒不上脸,看起来并无异常。
他想泡茶,但是因为手抖个不停把保温壶里的水撒了一半出来。手腕上的皮肤瞬间红了,袖子和裤子也被打湿一片。他没吱声,陈清却急了,跑过来想帮他擦,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裴净拍拍裤子自嘲:“这个年纪手就使不上劲了。”
陈清摇摇头:“没这回事儿。”
他递出手里的一箱子补品:“我不知道这东西灵不灵,但听专家说骨折后吃这个会有效。”
裴净也懒得跟他废话,道谢后答应下来。等陈清离开,他把这箱外观昂贵的补品扔进了储藏柜最深处,拿出一罐啤酒,熟练地扯开拉环就往嘴里灌。
一口气喝掉半罐,裴霖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房间门口看着裴净。
裴净没法装作看不见他,便看向裴霖:“做什么?”
裴霖说:“舅舅,你又在喝酒吗?”
裴净说:“对,怎么?”
裴霖摇摇头:“没事。”他说完后低着头走向洗手间。
裴净闭了一下眼,把啤酒罐摔在柜子上,淡黄色的液体混合泡沫洒了出了一些。
他粗鲁地拉过裴霖,扳住他的肩膀问:“你什么意思?”
裴霖惊恐睁大双眼:“没、没有,我就是觉得舅舅还是少喝点比较好。”
裴净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我花我自己的钱喝酒,你有什么意见吗?”
手指越掐越紧,裴霖吓得用哭腔说道:“我没有,我没有,我就是担心舅舅,我没有不好的意思。”
“胡说!”裴净冲着他的脸大吼一句,又放轻声音:“你担心我?对,你确实该担心我,我死了谁养你?我死了就没人管你了。”
裴霖哭起来,裴净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慢慢说下去:“你是不是不想要跟着我了?是不是还是那个钢琴老师更好?你觉得他会像我一样照顾你吗?我用我自己的钱把你养那么大,你还要对我说三道四,我不过是喝点酒而已”
他越说越激动,哽咽着开始摇晃他的肩:“要是没有你就好了,你知道吗,要是没有你我就不用活得那么累了,要是没有你,我就能不用过这种窝囊日子了。”
裴霖边抽泣边说:“舅舅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要是没有我就好了。”
看着哇哇大哭的裴霖,裴净松开裴霖的肩,往后退了两步,沿着墙慢慢滑到地上。他听着委屈的哭声,仰起脸愣了一会儿,猛地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
“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他抱着头蜷成一团,颤声道:“都怪我,我是个废物,赚不到钱,是我没用,应该消失的是我才对。”
裴霖止住了哭泣,尖叫着去阻止他:“舅舅不要打自己,你打我好了,你不要打自己”
晚上,裴净缩着身体在裴霖的小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闹铃准时响起,他像一具活尸从床上滑下来,去冰箱里拿酒,但是只喝了一口就干呕起来。他暂时放弃喝酒,去浴室洗澡。即便头痛欲裂也要去上班。
一天的不幸起始于在门禁处就遇到了谢筱竹,偏偏这个疯子还彬彬有礼地朝他微笑着点头。
裴净表面上不动声色回礼,心里却想着,要是能上去在所有人面前捅死他就好了,他倒要看看他的血到底是不是人类的血,他的血到底有没有温度。
没有喝酒的一天格外难熬。宿醉让他每走一步脑壳都像被锤子敲打,最后实在忍不住去药店买了药。
酒喝得太多,手会抖,头会疼,胸口也一直疼。出院后他一直用一种奇怪的姿势走路,微微斜着右侧身子,来压住胸口一直跳动的奇怪感觉。
裴净就着凉水把三四种药片一起吞进去。于佳走过来问他:“你今晚有空吗?”
裴净刚想找借口说没空,于佳掏出两张票放在他面前:“我多了张票,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
又补充:“请你看,不要钱。”
蓝紫色的门票上写着三个显眼的大字:龚可心个人独奏奏会。
裴净喉头滚动一下,瞪大眼:“叫我去是不是不太好。”
他一直想去看龚可心的演奏会,奈何场次一出即售空,还被黄牛炒出了两三倍的天价。他根本负担不起。
于佳只是耸耸肩:“你不想去也没事。我男朋友本来要和我去的,但是现在我们分手了,所以你不去这票也只会被我扔掉。”
虽说无功不受禄,但话都说到这种份上了,裴净瞅了眼于佳的眼色,没有追问太多,赶紧答应下来:“我去!”
和同事去看音乐会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自然也不需要精心策划的前摇。两人下班后去了便利店,于佳买了一份鸡腿便当,裴净买了一个火腿三明治。坐在玻璃窗前,于佳大惊小怪地看他手里的三明治:“你吃得饱?”
裴净点头。自从骨折后他吞咽就变得很不容易,而且因为最近只喝酒不吃饭,他的胃口也变小了。于佳拿了一双筷子让裴净把自己的鸡腿夹走,裴净最后象征性地夹走了一粒芹菜里的花生。认真地嚼了很久。
国家大剧院近几年装修过,穹顶很高,内部宽敞,就算来宾不少,走在里面也丝毫不觉得拥挤。裴净很久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了,他一边走路一边刻意去挺直自己的脊背。一旁的于佳穿着工作三件套和皮鞋,走路却虎虎生风。
“大晚上的出来,你对象不会问起吗。”等待开场的时间里,于佳没话找话地问。
观众正在入场,裴净稍稍侧身靠近于佳的耳朵才能让她听清:“我没有女朋友。”
“那男朋友呢?”
裴净慌乱地把手放在前额:“咦我看起来像会有男朋友的样子?”
于佳笑得很贼:“难道不是吗?”
“没事,你当我没问就行。”喧哗声减弱,于佳转过身不再与他攀谈。
虽然心里无比在意自己到底是不是“长得像同性恋”这件事,很想要问清楚,但是钢琴声响起,他就止住了话头。
最后一首是贝多芬的c小调第三十二号钢琴奏鸣曲,作品111。虽然手里握着宣传册,但是他不需要看曲目单就能听出来。中间的位置声音效果很棒,他的头很疼,却极力劝自己忍耐。水晶钢琴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他悄悄在暗处闭上眼睛。
近十分钟的大轴曲目包括安可曲都演奏完毕,龚可心开始礼貌性的谢幕。现场气氛很热烈,裴净跟着身边人一起股掌。
有人上台给龚可心献花,和她拥抱,有一部分观众开始退场。于佳呼出一口气,扭头对裴净说:“走吧?”
裴净点点头,站起身打算走出去,很快被通道处的观众堵住了。他忍着头痛在过道处耐心等待,一边无意识地往台上看去。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或许是因为散光过度出现了重影,他看到一个穿着黑大衣的高个男人走上舞台,把一大束花递给龚可心。龚可心今天穿了一条无袖的深蓝色鱼尾裙,黑发挽起来,露出光洁的后颈。
裴净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但是当那个男人与她拥抱时,自己的眼睛居然变得有些模糊。
他的脚先大脑一步走向舞台。他想走近一些,再走近一些,他想看得清楚一点
“喂,你在干嘛?”于佳拽他的袖子。
他三步一回头地被拽着往前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筱竹和龚可心一起离开。
裴净神志不清地跟着她走出了剧院,被晚间的风一吹,头脑才清醒些。
“姐,你刚才有看见什么人吗?”
于佳摇摇头,问他:“你怎么回去?”
“坐地铁吧,你呢。”
正说着,于佳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她却任手机铃声一直响着。裴净忍不住提醒:“姐,电话。”
于佳黑着脸:“不接。”
裴净盯着手机嗡嗡作响的手机看了一会儿,头又开始发疼。他对她说:“我还是打车送你回去吧。”
于佳笑嘻嘻地拍了他一下:“小裴怎么那么会做人?没事,不用,你那么老实我还怕你被人拐了。”说着,她把电话掐了。与此同时,一声暴喝在二人身旁响起。
“于佳!”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怒气冲冲地现身。他大概有一米九,胸膛宽阔,跟一辆越野车似的要轧过来。于佳见着此人脸色大变,对裴净使了一个眼色,将他挡在身后,毫不客气地回敬男人:“你来干什么?”
裴净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他撇过脸,准备等他们把事情处理完。
没想到男人下一句就抬高声音:“这是你新的男人?”
“你脑子有病啊,这是同事!”
“同事?你会和普通男同事一起来看音乐会?你会和普通同事那么亲密,你们都快亲上了!”
“田浩你他妈傻逼吧。管得着吗你?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你别闹了,快跟我回去!”
“我不!你快滚!”
裴净估摸着这俩人一俩句话是说不清了。
他似乎被卷入一种复杂的状况之中。即便事实并非如此,这位前男友用音量和气势制造出了一种三人关系的氛围,引得路人侧目,开始围观这一“捉奸现场”。
他的头很疼,不想作过多停留。他试图发话:“那个”
田浩突然将矛头对准他:“喂,你,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态和别人的女朋友约会的啊!”
裴净一愣。
“知不知羞耻啊,做出这种厚脸皮的事情,太恶劣了,太自以为是了!你看着就是那种会欺骗女人的小白脸,我最讨厌你这种人!”
裴净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硬,他努力地说:“不是,这位先生,您好像误会了。”
“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个部门的?你眼神躲什么,是在看不起人吗”
唐突地蹦完一串,田浩又抓住于佳的胳膊:“你跟我回去!”
于佳尖声叫起来:“松手,你弄疼我了!”
“你跟不跟我走?还是说你要跟他走?你跟他走下一步就是要去开房了吧!”
“我不跟你走,放开我!小裴,你不用管,你先走!”
裴净看着他一只手像揪小鸡似的抓住女同事,一只手化作拳头在空中挥舞着,好像一只甩动的小型流星锤。
他不由自主地想着,如果是谢筱竹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他会怎样解决呢?
手微微发着抖,心中完全没有答案。
谢筱竹会完美地解决所有问题,而自己面对这种时刻却束手无策,脑子乱得跟浆糊一样。
不止是这一次。他高一时,也是一天晚上,他陪裴椿去商场买衣服。裴椿最后什么都没买,反倒给裴净买了双鞋,因为嫌他脚上的帆布鞋太土了。
回去的路上,她的前男友之一——分不出是哪一个,也是像这样不由分说地堵住了二人。也是把裴净误以为是裴椿的新男人,拦着他们不让走。
裴净不断告诉自己,他是男人,要挺身而出保护姐姐,但是他只是站在原地,脚脖子打颤。
最后裴椿以一己之力连骂带打地赶走了那个气势汹汹的男人,差点没拿手包给对方脑袋上砸出一个窟窿。
裴净在心底暗暗下了决心,这一次,一定要让他来成为那个保护者。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这个叫田浩的人说:“你这个不长脑子的下等生物,给我闭嘴。”
男人没想到这个“小白脸”会回嘴,傻了一下。
于佳没见过这样的裴净,也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可以离我们远一点吗?”裴净心平气和地说,“她已经说了不想跟你走了,再这样纠缠下去的话是怎样?是想死吗?还是说要我在你面前死掉你才满意?”
见男人吐不出半个字,他又迎上去几步,鼓励道:“要不要试试看?”
男人瞪着眼睛说:“神经病吧。”低声骂着匆匆跑走了。
于佳呼出一口气,有点兴奋地看向裴净:“小裴,你居然能说出这种话,完全看不出来啊。”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裴净回过神来。
在他实施以上的设想之前,于佳抬手毫不客气地甩了前男友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