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是郡王命我前来。”女官有些难为情的开口,“是我僭越郡王,擅自来的。”谢宝因在朝着门口北面的坐席,被侍女扶着屈膝跽坐,然后好奇看去。“不敢隐瞒林夫人,我已经年老,少时离家至今,快有几十年了,心里实在眷念家乡,所以已经向郡王请辞,明年盛夏就要回敦煌郡,但是我心里实在放心不下郡王。”女官也跟着继续跽坐,“他到现在都还是孤身一人啊。”有郡王出面,她的宗族不敢吃绝户,而且自己多年前也去立下女户,所以现在才能够回去家乡。谢宝因怎么也已经明白过来,她装傻道:“我确实认识一些世家女郎,可以为女官解忧。”“但是女郎易寻,心上人难找。”女官先是哀叹,然后又转笑,“庆幸郡王在踏春宴上找到了心爱的人,正是林三娘。”谢宝因有意露出为难的神色:“我虽然是林氏宗妇,但也只是管理家中和宗族祭祀这些事务,两姓姻亲,关系重大,还需要郎君做主。”女官认同点头,坐着聊了聊吴郡的风光,站起身行礼就要离开。跽坐着的谢宝因也撑着凭几,肃穆注视着客人离去,然后再缓缓跪坐,开始认真想起江淮郡王怎么会和林妙意有所牵扯。踏春宴?要是那天两人真的发生什么,她却不知道,那以后不论什么事都要被江淮郡王给牵着走了,她赶紧命人去请林妙意来。林妙意赶来西堂的时候,听到长嫂问起踏春宴那天的事情,恍然大悟过来:“那天我和几位女郎在水边玩闹,不小心掉了进去,浑身都湿透,刚好有位郎君路过看见,然后脱下自己的衣袍给我,我当天就想要还回去的,但是怎么也找不到了。”谢宝因听后,眉头蹙起:“那衣袍你拿回家中了?”外男衣物出现在娘子的居室中,只要那江淮郡王稍微有些心思,到时候林氏就必须把女郎送去吴郡了。林妙意有些茫然,仔细回忆了很久,然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脑袋,声若蚊蝇:“那天我知道长兄出事,所以随便塞进了箱笼里,归家就忘记了这件事。”谢宝因冷眼看去,庆幸堂上的都是她们各自的侍女,然后厉声命道:“回去三娘的屋舍把那件衣物拿来烧掉。”春红立即明白事情严重,赶紧离开。林妙意脸上露出担忧:“但这要是郡王的,就是皇室织物,烧掉就是冒犯。”谢宝因笑而不答。女官这次来,既然不提这件事,那就说明江淮郡王没有跟别人说起过,而且他人都已经快要离开建邺,有五个月的时间都不说,现在烧掉也没事。不过一刻多,春红就已经气喘吁吁的跑回来。玉藻端来烧火的盆来,把那件衣物放进去后,拿去外面烧了。亲眼瞧着那件衣物在燃烧殆尽,谢宝因松下口气,淡然说起别的事:“郡王对三娘有意,不知道三娘心里是怎么想的。”那位女官能够拿着郡王的玉牌来,怎么可能会没有江南郡王的点头同意。林妙意抿着嘴唇,不说话,他往日的那些习惯也全部重新出来,手指不停搓着衣角,大约是不愿,但是心里又清楚的知道姻亲不能由她自己做主。谢宝因只好细声柔语的安抚起来。王氏来西堂的路上遇见那位女官,觉得眼熟,但记不起来是谁,等进到堂上,立即就知道是谁了。谢宝因抬起手臂,大袖儒遮住脸,小饮一口汤,等把手垂放下来,漆碗放在几案上,边整理大,袖,边区看见妇人的神情,笑道:“叔母怎么了。”“前面那位是不是江淮郡王身边的女官。”王氏走到坐席前,然后转身,要跽坐,“怎么来”看到对面跽坐着的林妙意,她瞬间明白,不再说话。林妙意看见尊长来,从跪坐到站起,行肃拜礼:“叔母。”她知道妇人有话要和长嫂说,所以找借口先离开。“我记得江淮郡王和三娘差不多大。”王氏偏头看了看林妙意离去的背影,忧心起来,“她太容易多感多思,需要给她议个愿意体谅她的郎婿,她也不能去做世家宗妇,身为女君要面对的家族事务那么多,随便一件都能让她哭上半天。”谢宝因双手落在屈着的大腿上,看着外面,没有接话。以前选中的世家子弟,崔安心里有人,另外两个在踏春宴出事以后,看见林业绥昏迷不醒,天子对七大王也一再纵容,所以早就急着婉拒了。这两个月来,还一直让其他世家夫人给自己送来想要再议婚的意思,但是林氏已经不愿意。忽然清风拂来,叫人颤栗,这天已渐渐有了凉意。两人起身要离开的时候,谢宝因从席上站起,侍女上来为她抚平下面破裙被压到的褶皱,她也看向王氏:“叔母下裳怎么有泥点。”“你三叔父会在廿九那日从汾阳郡出发,大约就在八月中旬前后抵达建邺城,我想着在那之前,先为他娶个侧室。”王氏笑着把缘由说清,“但是又觉得还不如知根知底的,刚好我身边有个稳妥的侍女,刚到她家中看过。”这种事,谢宝因不好置喙,便只浅浅作笑。送走王氏后,谢宝因回到居室,和林业绥一起用完晚食后,把江淮郡王女官前来说的事告知了他。林业绥听后语气平平:“江淮郡王虽然不能出吴郡,但是拥有一个郡的封地,矿产这些都归郡王一人所有。”跽坐一旁看竹简的谢宝因眼睛也不抬,伸手从几案上的漆盘中摸出一颗果脯给刚喝完药汤的男子递过去。林业绥就着她手咬进嘴里,随后顺势握着她的这只手,在近旁的炭盆上面一起烤火:“他现在不是最好的良配。”谢德就曾经多次上书文帝,以宗室拥地会危害皇权为由,要求把江淮郡王诏回建邺居住,并且收回封地,但是献帝有令,他赐给兄长的东西,往后帝王都不能随意消减,所以天子才年年诏人回建邺,一留就是八个月的时间。谢宝因点点头,右手被男子钳制着,她也抬起头,看他:“郡王家里简单,女官也要回家乡,如果他封号不是江淮但是总能找到更合适的世家。”林业绥偏头轻咳几声,抬手抚平她烦恼的眉头。【作者有话说】 孩子没了夜已深。
天穹之上, 明月揽水自照。建邺城外的陵江边停靠着两三只渔舟,江波一荡一漾,使得渔舟摇来晃去, 船舍内的人辗转反侧, 唉声叹气。这里临近草场,从日入时分开始,秋虫就开始鸣个不停,烦扰的人难以入眠。在这幽幽的月色下,江水中央有一只孤舟停泊, 鳏居的渔翁坐在船头的胡床上面,披戴着蓑衣斗笠, 独自垂钓。忽然有一阵大风吹过,吹乱水里面的明月,再接着有几尾鱼破月跃起,又有十数鱀豚的出没, 颜色或白或青,从长江游来,奋首的逆游而上。渔翁看见有鱀豚跃出江面, 立马就知道风暴即将来临, 赶紧收起钓竿,然后奋力摇着桡楫往岸边赶去。瞬息之间, 头顶接连滚过轰隆的低鸣声,抬头就看见黑云翻起墨来, 月光也甚微, 微风渐渐转为呼哧的狂风疾驰刮过。渔舟刚一靠岸, 马上就有骤雨急降, 扎起水圈。有此剧变, 江面一定会翻涌起来。渔翁下了船,立即跑去喊醒船舍内的人,催促其赶快上岸来,去附近寻一躲避处。半刻没有,八月里的第一声惊雷便乍然降下,屋瓦大震。长乐坊西边屋舍的庭院里,翠竹簌簌,屋檐下面的玉片也互相触碰,极为激烈,雨滴砸在地上,像极了玉碎的声音。居室里面的矮床上,豆形灯盏火苗微弱。侧躺在卧榻上面的女子似乎是被梦所缠,紧咬着贝齿,眉头攒蹙着,胸脯起伏渐渐开始变得急促,落在衾被的五指慢慢收拢,死死攥着被面。惊雷再降下来的时候,帷帐已经挂起,灯盏的光渗进卧榻。谢宝因也终于从混沌里面醒了过来,明眸盛着半池清水,满脸都是泪痕,长睫早就被眼泪给浸润,细汗打湿的鬓发与额发贴在肌肤上。但她人还是昏昏沉沉的,缓了好久,又哭起来。林业绥撑起半边身体,把女子湿透的鬓发剥离脸颊,擦去那些混在一起的汗泪,缓声询问:“是不是梦到了什么。”想起这几天做的梦,谢宝因闭着眼睛,小声呜咽:“我们的孩子没了。”男子神色微顿,掌心摸着女子发顶,另一只手握着她那只发凉的手钻进衾被中,带着她去抚摩圆鼓的腹部,叫她安心:“孩子还在幼福的腹中。”谢宝因的掌心能够清晰感知到胎儿在自己体内动了动。她点头,破涕为笑。林业绥起身下卧榻,去内室中央的几案旁边,弯腰从摆在这里的铜盆里面拿了巾帕,帮她擦脸。两个人准备再睡的时候,谢宝因听着外面越来越厉害的风雨,往男子那边靠去,随后一只温厚的大掌捉住她手腕,不厌其烦的揉捏按压着她掌心、指腹。“郎君。”“嗯。”“明天,我想去玄都观一趟。”日出时分,这场雨终于停了下来。家中奴仆已经在清扫着庭院里面落下来的树叶,侍女也进端着水进入居室,把铜盆放在几案上面后,同时跪坐在旁边,侍奉女君盥洗。等盥洗好,春娘也来了。谢宝因跽坐在鸾镜前,任由这个娘子给自己挽髻簪钗。等听见湢室里面传出来的水声,侍奉完的奴仆也都已经离开内室,去了外面。没有多久,男子沐浴出来。谢宝因敷好□□,撑着几案起身,走去东壁为他穿衣束冠。林业绥敛着长眸,往女子胸脯以下看了眼,担忧浮上心头,本来想拒绝,但是看她心思还是那么沉重,所以先把衣袍先穿好,然后才放心由她来给自己系衣带。他嗓音舒缓,安抚道:“等我日正时分归家,陪着你一起去玄都观。”把男子的蹀躞带扣紧,谢宝因浅笑着,温顺点头。男子离家后,谢宝因用完早食,两股着席的踞坐在素绢席上,背后靠着凭几,手里有些无力的握着竹简在看,听见炭火烧烈的声音,她偏头去看,已经是猩红的了。虽然窗牗被推开,但是依旧觉得室内烦闷,她叹息一声,脊背离开凭几,把竹简放在几案上,然后手掌顺势也落在了上面,一只膝盖跪在席上,稍微用力,整个身子就慢慢起来了。缓步走到屋舍外面,占风铎已经被夜半的那阵大风刮掉在地上,变成碎玉。庭院里面的竹子也弯折几株。侍女来扫檐下碎玉的时候,想起那些惊梦的谢宝因命道:“命人把那些倒下的竹子都砍掉。”扫完碎玉,侍女领命离开。片刻后,正好到隅中时分,奴仆也赶着来和家里的女君商量三天后的祭月事宜。谢宝因跽坐在议事宴客的堂上北面,几个仆妇全部跪坐下来,侍女端来炭盆放置在堂的正中央。仆妇开始有序的禀报家务。谢宝因听完第一个仆妇所说的祭月家宴,只说:“六娘不能吃河鲜江鱼这些,按照她的喜好再添几道。”林却意很小的时候就跟在郗氏身边,郗氏不吃荤,她不怎么能吃,后面去到山寺待几年,更是吃不到,时间一久,脾胃就受不了荤腥,想吃也不能吃,归家到现在,只能吃些锅边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