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图坦臣,恭喜你。”埃斯特亲亲热热地握住他,自我介绍道“埃斯特·佩纶尼斯·普利希。小时候我同你也像你同昆西那般亲近过,你太幼,都不记得,我也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印象。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再没见了,只常听拉德姨妈说你非常出色,在同龄人中总是最优秀的那个。”
后来再回想起那一天,图坦臣只记得她的手心微微发凉,有一点湿,有茧。
她是老教母叁个女儿中唯一没有家室的那个,男孩儿都更爱议论她些。普利希家的女人善用枪是事实,然而将主语换成埃斯特以后,听上去总好像有些不成样子。她虽未成家,男伴不少,专事媚人,围绕身旁,久居高山半岛且爱看花边新闻、娱乐版块的少男是这样跟图坦臣说的:当红的明星艺人爱往她身边凑,难道顶级豪门的大少爷就不贪图她了么?遑论你只是专注自身发展,没有谈情说爱的欲望,就算你真是性冷淡,再不济,是个天阉,叫她握住了,也要攥出一手的爱水来——真这么神吗?
埃斯特的骨相有种属于古老东方的破釜沉舟的气魄,中土人将之称为‘侠气’,她的脸容总不那么庄肃,只眉梢往往吊着一抹威。眼睛总是湿润、明亮、黑白分明,稀疏的长睫下似有雨露云根,有光时漾着粼粼野色,晦暗处便如点漆。
图坦臣很难不迷失在与她的对视中。或昭显,或暗昧;或丰盈,或穷固,她眼光一移一定间总是那么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因为美,因为动人,故而他贪看埃斯特的眉眼,时而回神惊醒,不敢追索,却不期然坠入她的嘴唇。前后两组截然对立的墨黑与浓红。
主观上无法克服的错觉最终导致心灵的陷落。图坦臣向往她,喜欢她,喜欢到与她相处的每分每秒都珍贵异常,喜欢到自动忽略她的朝秦暮楚、叁夫四侍。
她真就这么神。
“——我搞不懂你。埃斯特答应你要踹了专业歌手、医学院研究生和农场乡下弟中的任何一个吗?你这会儿跟她约会,不是和那些男孩儿一样了吗?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她是女魅魔吗?”在家门口叼着烟蹲点的昆西终于等到图坦臣回家。这个小子穿着米色的连体工装,棕色宽腰带,皮草围脖。领口敞得未免也太大了,甚至能看见胸肌中缝,斧劈的一道沟壑。他一定恋爱了。
昆西慢悠悠站起身,看了眼手表,十一点半。她亲自锁上院落的铁门,说“我不同意你们的事。”
犯怪呢。图坦臣往屋里走,问昆西道“家里还有创可贴吗?”
他在沙发上坐下,昆西将医药箱拎到他面前,找出碘伏和无菌棉球,问“在哪儿?”
图坦臣低下头,指自己脚上的伤。新鞋有点硬,把脚跟磨出水泡,去滑冰的时候没怎么注意,可能是鞋带系得不够紧,脚踝和脚背也破了,袜子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确实很惨烈,而且看着就很痛。昆西尽管于心不忍,但还是做出嫌弃的表情,在图坦臣身边坐下,用镊子夹出棉球蘸碘伏,图坦臣很自然地把腿架在她膝头。
一方面昆西确实觉得这个小豆丁变成大男孩儿了,变得很漂亮,让人着迷,他会成为大学里的风云人物,被富家千金和政要的女儿们追求,任凭哪位天之骄女,都会穿着正装邀请他参加学校晚宴,让其他男孩儿醋得发疯。另一方面她觉得她弟弟还是小时候像只毛毛狗那时候比较好。
“你不舒服都不敢告诉她,如果是和我出门,你早就站在原地死活不肯动,支使我去商场给你挑毛绒拖鞋了。”昆西给他的伤口消毒,贴上创可贴,道“我看了你发在群里的照片,你的手冻得发紫,埃斯特也没有找件外套来给你。”
“你能不能别拿自己和埃斯特比,我觉得怪怪的,有点恶心。她又不是我姐姐。”图坦臣紧锁的眉头有些舒缓开,说“而且我们还没有怎么样。”
“什么叫没有怎么样?你想怎么样?你现在就在开屏求偶,知道吗?”昆西烦躁地推开他的腿,嘴上仍然在诘问“去溜冰场需要穿成这样吗?你就是去约会的。”
“什么嘛,我不能打扮吗?”图坦臣不知道昆西这样的态度从何而来,他还没说两句,就被昆西抢白,“打扮自己和吸引异性是有区别的。你明知道埃斯特是个矮子,你穿成这样站在她面前,她满眼都是胸,能分得清你和袋鼠吗?”
“天呐昆西,不许你说她是个矮子,她一点儿都不矮!你怎么这么刻薄,能不能别把你的水手习气带到家里来?”图坦臣有点生气地把腿收回来,以此表示和昆西划清界限。
“是,她不矮,她只是不高。她也不花心,只是没玩够。她不是对情人不好,只是她的那些情人都太不体贴了,如果换成优秀的你,她肯定立马儿变成绝世好丈妇。”昆西抱住胳膊,严肃道“别追求她,图坦臣,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
“为什么?是你说特拉什姨妈准备从家族里给埃斯特挑选配偶的,我为什么不能追她?”图坦臣不想在这件事上和昆西掰扯,但又忍不住为埃斯特说话,道“她是特拉什姨妈的甜心,迈凯纳斯和加西亚都非常爱她,因为她值得。她体贴、温柔又顾家,非常聪明,很有责任感,很热心肠,总是为她人着想,为弱势的那方考虑。这些你明明都知道,你和埃斯特总在一起玩儿,你每年有十个月在海上,剩下两个月在宅邸,你们很亲近,不是吗?”
“是的,我和她很亲近。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所说的顾家、热心、善良、利她,这些不一定是她真实的品性,但一定是她的道德优势和名誉保险。正因为她有这样的品质,你不妨翻翻以前的新闻吧,那些被她玩弄的模特、明星、选美冠军,不仅被冷血地抛弃,还得面对媒体的审视和旁观者的指责。她们甚至不忍心说埃斯特风流且花心,她们只说埃斯特不够爱,不够爱就是不够爱,是那些男孩儿咎由自取,受到伤害也没什么可怜的,是他们无法用自己的付出去平衡埃斯特‘不够爱’的部分——你也想被人这样指责吗?”
“不会的,昆西,这根本不一样。情人只是情人,可配偶和小家庭是稳固权力关系、传承资源体系的隐性实力,是利益共同体,是最可靠的伙伴。你对我过度保护了,而且你对埃斯特有偏见。为什么在她的事情上你就不说论迹不论心了呢?”图坦臣觉得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理由,于是失笑,并不把昆西的话放在心上。他确实也支持男性获得些合理合法的权益,但摆在所有人面前、无法避开的事实是:弱男无性交,总有人要被淘汰。自然法则就是这样,难道不是吗?
昆西的情感太泛滥了,她对谁都抱着同情心。那些德不配位的男孩儿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他们只是失去了本来就不配拥有的一切。一个模特,他能成为埃斯特的配偶吗?他是漂亮,是惹火,可脑子够聪明吗?在孩子的教养问题上能插话吗?医学院的研究生,或许聪明吧,但有足够的情商吗?能平衡事业和生活吗?难道要埃斯特在身心脆弱的时候和其她两百个病患一起依赖他吗?
“好了,我知道你关心我,昆西。但我很累了,我得卸个妆,然后洗澡睡觉。”图坦臣站起身上楼,一边走一边觉得好笑,倚着楼梯扶手调侃昆西,道“姊妹间有竞争关系很正常,别对她那么大敌意嘛。是因为她在运动会上出风头吗?拜托,昆西,人家埃斯特有自己的长处不是很正常吗?那人家天生没有你高,没有你壮,不像你可以完美协调各种技能,除了开船以外还能驾驶特种车辆,航校毕业四年就成为二副,那她有像你一样破防吗?你甚至还能在同一段时间里通关五六款游戏随便切换键位,她总跟不上你,也没有说你是八爪鱼呀。”
“我对她没有偏见,只因为你是个男孩儿,图坦臣。在她眼里,你们没区别。”
昆西的话有点刺耳,有点伤人,害得图坦臣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她是girl’sgirl,只对女人好,只为女人着想。在她眼里,你们都是没有女性生命体验的人,只有外貌上的分别,灵魂千篇一律。她永远都不会感激你为她作出的贡献和牺牲,她只会觉得因为她允许你对她爱屋及乌,所以你才能‘以她推人’,站在她那更高维、更完善的视角考虑问题,她会觉得应该感恩戴德的人是你。”昆西坐在沙发上,转过上身,懊恼道“不是我对她有偏见,是她对你有偏见,不信你就试试看。你大可以问她——”
图坦臣的眼泪掉下来,昆西闭上嘴,她的话戛然而止。
“别哭。”她起身走上楼梯,想捧住图坦臣的脸,被他给躲开了。昆西慌张之余还有些尴尬,只好说“诶你哭起来挺好看的”,试图缓解气氛,转移图坦臣的注意力。
“我十八岁了,昆西。我现在可以开车,可以参军,可以选举。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埃斯特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会判断。”图坦臣说“你总是过度保护我,让我喘不上气,你觉得我应该随我的丈妇姓,那是她的光荣,把中间名改回普利希则是我的底气,因为没有人敢惹普利希家的人。你说你爱我,说你希望我以后傢得近些,你希望我们一家人常能在一起,可你总是把我推得更远。”
昆西觉得图坦臣的话有道理,但又很反常识,她的cpu都被干烧了。
“你为什么不能按照我想要的方式来爱我呢?你同样也没有我的生命体验。你从来不考虑结婚和生育,你说各人的生命就是各人的,无法通过她人得到延续。你不焦虑难道是因为你比我更豁达吗?不是的,是因为你可以慢慢思考,随时都能改变决定,等你叁四十岁,你还是能挑挑拣拣地选个年轻男孩儿做孩子的爸爸。”
他是尚未离巢的雏鸟,还会理所应当地黏着妈妈,理直气壮地向姐姐索求关心和爱护。他还没有准备好。远远没有。
“你还不能喝酒。”昆西试图以此论证自己的观点,道“你十八岁了,但是你还不能喝酒,你算不上一个大人,因为你不能喝酒。”
昆西了解埃斯特,所以才如此反对图坦臣追求她。对于埃斯特来说,家族利益远比个人好恶要来得重要,她根本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人,非要和他成双成对地相互依偎不可。图坦臣是所有竞争者中最优秀的那个,只要他有意愿,埃斯特一定会接纳他。而且妈妈和特拉什姨妈是最亲的姐妹,说实话,亲上加亲没什么不好,这对她们都有好处。
“我把话说在前头,她现在对你的印象还是‘图坦臣表弟’,而非‘一个男的’,等她被你吸引,意识到你是异性时,你会觉得她变了一个人,她的人品变得特别次。”昆西从前襟口袋里取出手帕,擦拭图坦臣脸上的泪痕,“总而言之,别太爱了。爱她会让你受苦。情场不是战场,想逃就逃,别等到受了伤才想起姐姐的话,知道吗?”
“我不怯战。”图坦臣小小声地说着,神色还很倔强。年轻男孩儿就是这样,总觉得自己能行。昆西的动作不由停顿一下,无语且无助。
“她是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