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3日下午叁点。
克莱恩推开党卫军总部办公室的窗,让柏林冬日湿冷的空气灌进来。
下属送来一份需要紧急处理的文件。他扫了一眼,关于波兰边境的巡逻报告,拿起钢笔,在末尾签下凌厉的hvk。笔锋利落,整个过程只用了十秒。
他对自己今天的专注度感到满意。
如果忽略掉从昨晚开始,就在脑海里反复推演的那份《圣诞前夕柏林传统体验流程》的话。
下午准时抵达官邸,确认目标已完成课业。以“体验德国圣诞传统”为由,提议前往御林广场圣诞市场,晚上七点前返回官邸,确保不会着凉。
后续视情况决定是否进行圣诞装饰活动。
一份来自于监护人的,严谨、高效、充满教育意义的行程。绝对没掺杂半分私人意图。
比如,他绝不会承认选择御林广场是因为那里的圣诞金字塔灯光在雪夜里非常有名,他只是认为那里治安最好。也绝不会承认,之所以想让她试试热红酒,是因为想象过她皱着小脸被肉桂和丁香味道呛到的模样应该,很有趣。
他只是在履行一个东道主和临时监护人的责任。毕竟,让客人在圣诞期间孤零零待在房间里,不符合冯克莱恩家的待客之道。
至于为什么从叁天前就开始构思这份“流程”,今早还特意让下属去市场侦查各个摊位的情况,克莱恩选择性忽略了这个问题。
不过这份流程里,还有一个自变量。
克莱恩抬头瞥见窗外,鹅毛般的雪花簌簌飘落。
他走向书桌,抽出今早的天气简报:“柏林大雪预警,下午叁时起降雪量将持续增加,建议取消户外活动。”
他眉头蹙起。计划取消?改成装饰圣诞树?如果她表现出失望,备用方案是……
不,不能让她失望,他的被监护人第一次在德国过圣诞。
时钟指向四点四十五分。他该动身了。
出门前,金发男人对着办公室那面光可鉴人的黄铜窗框整理了自己大衣的领子。他今天没穿军装,而是换了一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里面是熨帖的黑色高领毛衣。
更随意,适合平民场合,他对自己这么解释。
可当男人坐进车里,从后视镜看到自己耳后那道前天实战训练不小心留下的划痕时,还是烦躁地“啧”了一声。
与此同时,官邸叁楼。
俞琬坐在自己房间的窗边,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
这是她在柏林的第一场雪,也是第一个圣诞节。上海很少下这么大的雪,就算下,也是湿漉漉的,很快就化了。而这里的雪,干燥、蓬松,像糖霜一样一层层覆盖在花园的雕塑和光秃秃的玫瑰枝条上。
下午老将军笑眯眯地告诉她:“今晚让赫尔曼带你出去逛逛圣诞市场吧,孩子,闷在家里可不好。”
话音刚落,俞琬的心便像是被挠了一下,又痒又慌。
要跟克莱恩先生单独出去?去……逛街?那种感觉,比第一次被他叫进他的书房进行“德语突击检查”还要让人紧张几分。
女孩换上了最厚的羊毛袜和那件浅蓝色的呢子外套,还围了一条红色的针织围巾,上周周哥哥送来了一条绿色的更保暖,但她今天莫名地没有选那条。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梳了又梳,最后编了一条松松的麻花辫垂在胸前。
只是出去逛逛,看看灯。她对自己说,他是监护人,这是……他的“责任”。
可是当女孩听到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然后是那双熟悉的、沉稳的军靴踏在大理石台阶上的声响时,她的心脏还是不争气地跳了快了些。
她深吸一口气,抱起早就准备好的小皮手筒,在里面偷偷塞了一块手帕和几枚硬币,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去。
此刻,金发男人正站在玄关处脱大衣,肩头落着没化的雪花。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女孩的呼吸漏了半拍。
今天的专制鬼先生没穿军装。深灰色的大衣衬得他肩膀更宽了,黑色高领毛衣让他下颌线条显得格外清晰些,少了黑制服的冰冷,倒多了另一种……难以形容的那种,直接的英俊和压迫感。
“准、准备好了。”她小声说,手指不自觉绞着皮手筒的带子。
克莱恩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从她编得有点歪的麻花辫,到那条略显幼稚的红色围巾,最后落到她微微泛红的鼻尖上。
很圣诞,简直就是从圣诞贺卡里走出来的。
“围巾太薄。”他言简意赅地评价,从衣帽架上取下了自己的那条,厚重的深灰色羊绒围巾,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和雪松气息,不由分说就这么递给她,“戴这个。”
“啊…不用了,我……”
“外面零下五度。”他打断她,“戴上,或者留在家里。”
俞琬只好接过来。围巾很大,几乎能把她半个脑袋给包住,上面残留的体温让人耳根发烫,心跳没来由乱起来,她笨手笨脚想围上,却弄得一团糟。
金发男人看着她跟围巾“搏斗”的样子,眉头微蹙,啧。他走上前,伸手,叁两下就将那条过大的围巾在她脖子上绕好,打了个既结实又不会太紧的结。
只不过太利落了,利落得像在打行军背包。
动作间,男人的手偶尔擦过她的下巴和耳垂,带着冰凉的触感和滚烫的体温。俞琬僵着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好了。”他退后一步,审视了一下自己的“作品”,还算满意。“走吧。”
御林广场的圣诞集市比俞琬想象中更梦幻。
成千上万盏小灯泡将夜色点亮,空气中弥漫着热红酒、肉桂和焦糖杏仁的浓郁甜香,一串串摊位挂着红白相间的帷幔,售卖着闪烁的玻璃球,手工雕刻的胡桃夹子,还有堆成小山的圣诞饼干。
最中央的巨型圣诞树更让人挪不开眼,亮着五颜六色的彩灯,就像童话书里才会出现的一样。
“哇……”黑发女孩睁大了眼睛,这一切都太过新奇,她忍不住轻声赞叹,呼出的白气袅袅升腾着。
“跟紧。”克莱恩走在她身侧半步前的位置,手臂虚揽在她身后,把拥挤的人流挡在外面。
流程执行顺利,他心想。目标情绪愉悦,好奇心旺盛,环境安全系数良好。
“想喝那个吗?”他指了指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红酒摊位。
女孩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克莱恩走过去要了一杯。但当摊主递过来时,他却只倒了一小半到一个陶瓷杯里,剩下的留在大陶杯里自己拿着。
“只能喝这么多。”他命令,“会醉。”
女孩捧着小杯子,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热辣的酒液混合着肉桂、橙子和丁香的复杂香气冲进口腔,她猝不及防被呛得轻轻咳嗽起来,小脸皱成一团。
克莱恩的嘴角不自觉向上弯了一下。反应符合预期。
他自然地伸手,拍了两下她的背,动作有些生硬,但力度控制得很好。“慢点。”
在一个姜饼摊前,女孩的脚步被绊住了。她的目光粘在那些做成小房子、小麋鹿形状的姜饼上,特别是屋顶上还撒着金粉的姜饼屋。
克莱恩停下来,看了一眼瓷娃娃,又看了一眼那个姜饼屋——一件符合节日气氛的小纪念品。
几秒后,他不知对摊主说了什么,那人笑着点头,从柜台下层取出一个更精致的姜饼屋,屋顶的金粉更厚,烟囱还是用黑巧克力做的。
“试试。”
女孩愣了一瞬,还是从金发男人手中接过去,小心咬了一口烟囱,巧克力酱在舌尖化开,先是微苦,随后是甘甜,最后是姜饼特有的辛辣。这复杂的滋味让她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猫儿。
“反馈?”克莱恩问。
“好吃。”她点头,嘴角沾了一点糖霜,“但比汉娜做的甜。”
男人伸手,拇指很轻地擦过她嘴角,快得仿佛只是冬日里一阵掠过的风,却让女孩倏地红了脸。
集市的人流如织,走着走着,俞琬忽然在一个射击游戏的摊位前停下来。奖品架的最高处挂着一个巨大的、毛茸茸的北极熊玩偶,憨态可掬的。
“那个……”她小声嘀咕,“好像海曼的兄弟……”
金发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北极熊玩偶?幼稚,巨大,占地方。
但他又看了看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那种纯粹属于小女孩的渴望,里面分明写着:我想要。
五分钟后,摊主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英俊但表情冷硬得像来收缴武器的先生,以近乎军事精准的射击姿势,抬手、瞄准,用老式气枪连续击落了十个小铁皮靶子。
全是正中红心,没有一个偏移。
“先、先生……您的奖品……”摊主战战兢兢指向那个北极熊。
克莱恩点点头,示意摊主拿下来,他抱着那个蓬松得夸张的白色毛绒熊,塞进了同样目瞪口呆的瓷娃娃怀里去。
熊太大了,几乎把她小半个人给挡住了。
男人有些满意地拍了拍熊脑袋。这熊迟早代替海曼。
俞琬抱着沉甸甸软乎乎的北极熊,把脸埋进它蓬松的绒毛里,只露出一双弯成月牙的黑眼睛。“谢谢您!”声音闷闷的,可快乐显然满得要溢出来。
没来由的,金发男人看着她被大熊“淹没”的样子,胸口某个地方像被一种陌生的暖流撞了一下。男人扭过头干咳一声:“走了。该回去了。”
可就在他们正准备离开广场时,一座旋转木马恰好挡在了面前。
它算不上精致,漆色有些剥落,木马的表情呆板,播放的音乐是走了音的《铃儿响叮当》。但在无数小灯泡的装饰下,在飘落的雪花中,竟泛着有一种粗陋却格外温暖的光晕来。
俞琬的脚步缓了下来。
克莱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被父亲高高举起,放到一匹漆成金色的木马上。女孩笑得露出缺了的门牙,小手紧紧攥着木杆,兴奋得小腿乱晃。
她十六岁,不是六岁,但她的眼神和那个女孩一模一样。
男人呼吸沉了沉。做了个违背所有“理性准则”的决定。
“想坐吗?”声音比平时低半度。
女孩猛地转头,脸颊被彩灯映得红扑扑的:“我、我太大了……”
“木马承重标准是100公斤。”他语气平淡得像在作军事汇报,“你体重约43公斤,符合安全规范。”
啧,什么烂借口。

